在电影诞生百年之际 🇬🇷 ,希腊导演西奥·安哲罗普洛斯(Theo Angelopoulos)献上了他的杰作《尤利西斯的凝视》(To Vlemma tou Odyssea)。这部获得第48届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的作品,不仅是安哲“边境三部曲”的重要一环,更是一次对电影本质、历史记忆与人类存在的深邃哲学探索。影片以其标志性的长镜头、诗意的意象和宏大的历史叙事,构建了一场现代奥德赛之旅,引导观众穿越巴尔干的百年伤痕,凝视个体与时代纠缠的灵魂。
🔍 1. 故事主线:寻找“第一眼的凝视”
影片讲述了一位美籍希腊导演“A”(由哈维·凯特尔饰演)的故事。他踏上战火纷飞的巴尔干半岛,只为寻找三卷由早期电影先驱曼纳基斯兄弟(Manakis Brothers)拍摄的未冲洗胶片。这些胶片被誉为“巴尔干的第一眼凝视”,记录着这片土地最初的光影记忆。
然而,寻找胶片的过程远不止于情节本身。安哲罗普洛斯将其转化为一个深刻的隐喻:胶片既是电影艺术的起源象征,也是历史真相的载体。导演A的旅程不仅是对电影之根的追寻,更是一次对个人身份、文化记忆和精神原乡的叩问。当他最终在萨拉热窝找到这些胶片并成功放映时,投射出的却可能是空白的光影——这暗示着历史的不可还原性,以及追寻本身或许终将面对虚空。
🌀 2. 现代奥德赛:神话原型的解构与重构
影片标题中的“尤利西斯”(即奥德修斯)直接指向荷马史诗《奥德赛》中的英雄。然而,安哲罗普洛斯并非简单复述神话,而是对其进行了一次现代性乃至后现代性的解构。
与历经艰险最终荣耀归乡、与家人团聚的奥德修斯不同,导演A这位现代尤利西斯没有归乡的荣耀,只有无尽的漂泊;没有佩涅洛佩的忠贞等待,爱情支离破碎(片中四位均由玛雅·摩根斯特恩饰演的女性角色,仿佛一位女性不同侧面的投射)。这种改编揭示了现代人的存在困境:在全球化与战乱交织的世纪末,家园已成为地理与精神的双重废墟。安哲通过这种对神话的当代重塑,探讨了流亡、离散和身份认同的永恒母题。
🎥 3. 电影语言:长镜头与时空的诗学
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语言是其艺术成就的基石,而《尤利西斯的凝视》将其推向极致。全片近3小时,仅用了约80多个镜头,其中充满沉思和哲学意味的长镜头尤为引人注目。
这些长镜头超越了单纯的技术展示,成为融合时空、重构记忆的哲学工具。影片中最著名的例子之一,是主角在途经故乡布加勒斯特时,一个长达十分钟的长镜头串联起1945年、1948年、1950年三个不同时间节点的家族回忆。镜头始终跟随成年主人公的视角,但场景中的人物却在不同年代间切换:父亲从集中营归来、伯父被秘密警察带走、家产被没收……这种处理打破了传统闪回的线性逻辑,将记忆呈现为一场流动的梦境,揭示了记忆的本质并非过去事件的精确复现,而是不同时间层在意识中的交融与重构。
安哲自己曾表示,他的“影像风格是一种试图同化时间和空间的尝试,以使空间成为时间的流逝”。这种时空的自由转换,使得影片具有一种梦境般的质感,过去与现在持续对话,历史从未真正过去,它始终凝视着现在。
📍 4. 历史与政治:巴尔干的伤痕与左翼的忧郁
影片的背景设定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巴尔干半岛,此时南斯拉夫正在解体,波黑战争爆发,整个地区陷入血腥的种族冲突和文化撕裂。安哲罗普洛斯的镜头冷静地记录了这片土地的伤痕:边境线上无家可归的难民、多瑙河上运送列宁雕像的驳船、萨拉热窝街头的抗议与枪声。
列宁雕像的段落无疑是影史经典 🚢。驳船载着被拆除的列宁雕像缓缓驶过河面,岸边民众跪拜划十字,铜管乐与手风琴交织出荒诞的哀歌。这一幕既是冷战时代终结的仪式,也是巴尔干地区意识形态迷失的深刻隐喻——当旧日的信仰轰然倒塌,留下的只有如河流般绵延的困惑与伤痛。
影片也透露出一种“左翼的忧郁”(left melancholy)。主角A与他在贝尔格莱德的老友举杯,致敬“所有幻灭的希望”和“不因我们的梦想而改变的世界”。他们敬查尔斯·明格斯、敬切·格瓦拉、敬1968年五月风暴……这些致敬对象串联起一代左翼知识分子的理想与失落。安哲并非在简单批判,而是带着悲悯与乡愁,凝视着理想主义消散后的荒芜,追问历史究竟教会了我们什么。
🤔 5. 争议与批评:凝视的傲慢?
《尤利西斯的凝视》并非没有受到批评。有影评人指出,影片中的男性主角作为导演A(以及安哲本人)的意识投射,在与片中多位女性的互动中,有时流露出一种“自恋和傲慢”。一种“我觉知到自己因为具有伟大理想和沉重痛苦而使得他人为我倾倒”的“全能自恋”感,通过一些看似无必要加入的亲密镜头呈现,这可能让部分观众感到不适,仿佛世界的主体性仅由某一性别或主角独占。这确实引发了关于“乡愁是否是男性的奥德赛”的思考。
✨ 6. 结语:无尽的凝视与未竟的故事
《尤利西斯的凝视》不是一部提供轻松答案的电影。它缓慢、沉重,甚至有些晦涩。但它邀请观众参与一场庄严的凝视仪式,凝视历史、凝视记忆、凝视电影本身、凝视人类的存在困境。
正如影片结尾的吟诵:“这故事将永无止境”。安哲罗普洛斯告诉我们,历史的真相或许无法完全还原,但凝视本身便是一种抵抗。在破碎的时代,艺术或许无法改变世界,但至少能“令时间的流逝变得甜美”,并在虚无中,为人类共同的经验与情感,保存一份珍贵的记忆与微光 🌌。